第62章_佛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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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

  她凝视着他,“你我是敌,生死大敌,你不怕陷阱?”

  他望着那草草挖掘的陷阱,唇角微勾,“有人请我赏雪饮酒,岂能不来?”雪光之下,他容颜端正,额心的朱砂鲜艳欲滴,那眼色也仿若真实,“少小至今,从未有人邀我赏雪饮酒,而赏雪饮酒、吟诗作对,而后鸣琴下棋,是我少年时的一项心愿。可惜……”他微微一顿,未曾说下去。

  “可惜……你从未找到一个愿意邀你饮酒、愿意和你下棋的人。”她阴沉下脸,冷冷的道,“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像你这般自私残忍狡猾恶毒的妖孽,本性残暴卑劣,岂有人当真能以你为友,若是有人以你为友,那是他天大的不幸。”

  他微微一笑,似不介怀,承认道,“是……所以后来我放弃了,不再期待也不再等候了。”微微一顿,他又道,“如我这般自私残忍残暴卑劣的妖孽,也只有你这般非人非鬼不人不鬼的活尸才会邀我饮酒,岂能不来?”

  她脸现怒色,这句话戳中她最厌恶之处,沈旃檀却说得很认真,他甚至叹了口气,“同类……任怀苏问你愿不愿意随他屠戮天下,因为是同类,所以很重要,除了同类没有人会与他为伍、即使假扮普通人,也总有一天会被人拆穿……他很强大,却也无法强大到永远——”他强调了“永远”二字,然后轻轻地道,“永远——一人独行。”沈旃檀微微摇头,“孤独,总是会令人发疯。”

  她上下看着他,很是警惕,思考了良久,她问,“你为何要害他?”

  沈旃檀挑起眉头,含笑问,“你问的是哪一次?”

  这人害了他不计其数,只怕他自己也数不清害了任怀苏多少次。她目中杀气渐浓,冷冷的道,“第一次。”

  他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,神色很平静,“哦?”

  “他和你无冤无仇,甚至从不相识。”她极仔细的观察着他,“你为何要害他?你害他一生,害得他生不如死,对你又有什么好处?”

  “因为……”他柔声道,“我想做一个好人。”

  她听得莫名其妙,站了起来,盯着沈旃檀。

  只听他慢慢的道,“我和他无冤无仇,只是长年听闻任将军大名,威震天下,无人不服。那时候我在想……怎么样救世……”他看了陆孤光一眼,颇为讽刺的笑了笑,“那时候我真心实意的想力挽狂澜,破除天兆,拯救世人。”

  她皱起眉头,“我不信。”

  他笑了笑,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,“是,你不信,我日后想起……连我自己都不信了。”他慢慢的道,“我和任怀苏过了血,分担了圣气,破了天兆,世上谁也不知。他依旧纵马天下,战功赫赫,我渐渐开始想——其实任将军所做的一切,我都能做到。”他浅浅的笑,“上阵杀敌,有何难哉?便是令山河移位,落叶成林也是不难,我是噬妖者,杀人取命顷刻间事,任怀苏有何了不起?为何他独享大名?”他一字字道,“便是杀了皇上,取而代之,也是不难。”

  她淡淡的反问,“哦?那为何不是你杀了他,而是你被皇上扔进了谷底?”

 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,半晌道,“弑君之事,岂是我当时轻易做得下决定——所以我便害了任怀苏——我想以任怀苏之忠义,若逼得他最终也能背弃‘忠义’二字,我弑君夺位,甚至君临天下也便是顺理成章,不必枉费思量。”

  他说得简单,她听得怔了一怔,这是什么意思?是说如果连任怀苏这等忠义之士,有朝一日也会背叛皇帝,那他沈旃檀弑君夺权也就没有什么,这世上人人都会背叛,无需思考理由?若是任怀苏始终不负,他就信这世上真有忠义,他就不叛国不弑君?这……这是什么歪理谬论?真是天真得可恨,愚昧得可笑!她手中剑蓦地现出,指向沈旃檀咽喉,厉声道,“你是说就是为了这种荒唐无知的理由,你让他生不如死,就为了逼他反叛?”

  他笑了笑,“是啊……”他柔声道,“可惜任将军秉性强硬,宁死不屈,虽然被练成了尸魅,虽恨不叛,我好生遗憾,以为世上真有‘忠义’之事,便放了皇上一马。谁料到皇上竟会反打一耙,趁我布阵之时将我擒住,投入万古峡底。后来……”他慢慢的道,“数十年后,等我从混沌中渐渐清醒,才知任怀苏不仅已叛了国,甚至叛了天下,叛了世人……我诸多设计逼他不得,却是六十年的孤独将‘敷面将军’烧成了一把灰、一掊土,再不复当年模样。”他又笑了笑,看着陆孤光,“如今你明白他口口声声说‘同类’,是多么渴求你陪他走么?我估计他也不想疯,不想恨,却不得不恨。”他轻声道,“那种恨从心底烧起来,若不能毁灭什么、得到什么……便无法停止。”

  她皱眉听着,似懂非懂,“你究竟是希望他背叛一切,好让你心安理得,还是希望他终能守住,永远不变?”

  他沉默了。

  “沈旃檀。”她凝视着他,“他从未背叛忠义二字,他弃君而去,是因为他的君王不值得忠义,而不是背叛。他不忍舍弃世人,只是因为他太恨了……那是你的罪,而不是怀苏的罪。”她一字一字的道,“他终不忍焚灭全城,舍身以救,他背负的——一直是你的罪,他造的——一直是你的孽。”

  沈旃檀蓦地拍案而起,怒道,“便是他没有舍身,我也可以屠龙,他能做的难道我便不能?他……他总是好的,而我——我——”

  陆孤光冷冰冰的看着他,“你总是居心叵测,谁都知道。”

  他的脸色变得青铁,慢慢坐了下去,最后居然笑了一笑,“也是。”

  他吸了一口长气,慢慢的吐了出来,“过往之事,多说无益。我想说的是……我想说的是……孤独之人若有一位同伴,或许便不易发疯。任怀苏邀你同行,你没有答应,若是我——”他定住了,看着她,过了一会儿他才接下去,“若是我不杀你,你可愿……”

  她笑了一下,“你不杀我?给我天大的恩赐?”她手中剑倏地刺向沈旃檀咽喉,“陪你?笑话!那山下的张姑娘李姑娘哪个不愿陪你?何必前来邀我?阴谋诡计使出来,我懒得和你伤脑筋!”她剑光如电,沈旃檀动身闪避,边闪边道,“你何尝不是孤独寂寞?”

  “我宁愿和孤魂野鬼凑合,也不会陪你,只会杀你。”她刷刷刷三剑逼退沈旃檀三步,论武功沈旃檀自然比不过她,急退闪避,突然碰的一声,他瞬间失去行迹,微雪飘飞。陆孤光一怔,只见一人灰头土脸的从那陷阱中爬了上来,满头的泥和雪,她满腔怒火突然变作笑意,剑尖顶住他咽喉,忍不住笑了出来,竟有些杀不下手,顿了一顿,撤剑回来,“一年之约未到,到得那日,我再杀你。”

  沈旃檀擦了擦脸上的雪泥,居然又露出那衣冠楚楚的微笑来,“你若是嫌一年太长,何方换作下月?”

  她坐回自己的石凳,喝了口酒,“下月便下月。”随即吐出一口酒气,环顾四周雪景,四周积雪洁白,块块灰岩都凝了一层薄冰,晶亮清澈。

  沈旃檀拍了拍衣袖,慢吞吞的从衣袖中取出一斤牛肉出来,他在那陷阱中跌了两次,居然还收得住牛肉。陆孤光眼神微微一亮,拿过来就吃,他微笑着看她吃,倒像是挚友一样。

  微雪徐徐而下。

  他只是安静微笑。

  她一边喝酒一边问他私塾里到底有几个孩子,他抱过几个,又打算害死几个……他有问有答,一直说到她慢慢的喝醉了,伏在桌上渐渐睡去。

  他等她睡得沉了,方才伸过手,按住她的颈项。

  她的颈项如此纤细,只需略一用力,便能折断。

  他的手指在她颈上流连了很久,终是微微一叹,收了回来。

  牛肉里有令人沉醉的咒,他原本……

  他原本只是说了些……假话。

  十八春风渡路人

 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。

  陆孤光在忘夕峰上拭剑,这柄剑是她用忘夕峰顶冰石磨砺而成,样式简单,然而剑锋锋锐,用以杀人仍是一柄利器。

  她用了十八日,将一块青色冰石打磨成型,再花了五日时光将石剑边缘开刃,磨得极薄极透。

  她的血流霞本能化形成剑,但沈旃檀在她身上用了术法之后,她化为活尸,血流霞便无法化形,否则**瓦解,她顷刻便化为一堆血肉。

  拭剑之时,她听到身后的枝桠上有物落了下来,回袖一拂,却是一片白色残梅。不知何时,梅花已开,春之将至。

  时光……仿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,仿佛只是一瞬,一年过尽,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。

  这个时候,山下应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节,她有一瞬间停下了手,随即继续拭剑,要过年了,但与她何干……

  她所能做的,不过杀沈旃檀而已。

  与欢喜热闹无关。

  山风微微,吹得落梅缤纷。

  这梅花几时已开,又几时将落,她竟是全然不知。

  梅若残雪满头霜,残雪若梅斑几行,既然入眼不过白茫茫,数得清梅雪,是又能奈何呢?

  山下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,她悚然一惊,一句“什么人”没有喝出声来,因为直觉——来人是他。

  沈旃檀秉性阴狠毒辣,但这人素来说到做到,也是一种古怪的一言九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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