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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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  晚饭后,冯车户到上房问候了尹大爷,明知尹掌柜要数落自己,便立在侧旁问有何吩咐。尹大爷抱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着,把冯车户晾了一会儿,放下烟筒说:你是我的院舍,我是你的房东,来了生人要吭个气。两个娃娃也是人哪,不明不白地领进来十天半个月了,倘或人家的大人寻上门来,好说话,领走了;不好说话,吵闹起来,你看我尹家大门上是热闹不热闹。知道的惜可怜,不知道的,还说我尹有福又贩皮子又贩人,谁给我一天价澄是非去哩?你们也真是,啊,冯车户明知这些天尹掌柜见过两个娃娃,却装着不知道这事儿,今儿怕是有话要说。连忙哈腰赔罪:尹掌柜,大爷,实话对不住。这些天我赶车往各处跑,暗里也打听多了,就是没有个下落。我的阿奶也是尽管嘟囔但不说咋办,因此上先没禀报来,我也愁得没法儿,你老人家千万担待个。他说着凑过去给尹大爷装了一筒烟,双手送上,又擦着洋火抖抖地点着,吹了洋火,把残梗儿捏在手上,躬身候着。

  “你坐,你坐。”尹大爷又问,“这么说的话,你们有啥打算哪?”

  冯车户说我们听大爷的指教。尹大爷边思谋边说:还是要各处打听,能寻见他们家就给领去,寻不见就给保甲说清楚。下这一阵儿,你出门把那个天保带上,一来给你当个伴儿,二来也容易叫人家们认得。那个腊八,女娃娃家,先别教出门,在我们家里扫扫抹抹,乡里的娃娃浪散惯了,别圈出毛病来。家里的大事你要拿主意,好歹你的老爹也是干过事的人,到你头上就奴了?你说呢?

  冯车户连连哈腰:听大爷的话,我听大爷的话。

  这尹家大院一进两院。后院居北,房舍破旧些;前院居南,房舍规整些。原先尹大爷的爹在老岳父相帮下,做些熟鞣皮子的营生,置了这个院子。先盖了三间北房,东西两厢各三间土房,北房住人,东厢房是作坊,西厢房放杂物,南半个场地用来晾晒皮张。尹大爷尹有福成人后,帮老爹在外面跑生意圈子,慢慢倒腾点小生意,觉得贩皮子比熟鞣皮子钱来得快些,就琢磨着做起贩皮子的生意来。也适逢他老爹得了痨疾,不久殁了,这尹大爷便弃了旧业做起皮货生意来,又能省吃俭用,几年下来,积了些钱财。他嫌原来的院子太破烂太浪旷,就在大院子中间打横修了几间新房,坐北朝南,把个大院隔成了前后两院。他把后院北房整修了一下,让自己的老母亲养老,让女儿孝萱陪住,正好合了老太太念旧的心思。他把旧的东房用来堆放杂物,西房招房客租住,也解了老太太的孤单。

  尹大爷是个有心计的人,他赚了钱不存,只留些生意周转钱,其余用来盖房子,以后攒的钱陆续在大南川今年两亩明年三亩地置地。尹大爷还有个弟弟尹二爷尹有贵,念过几年书,当了个拔丁充兵的角儿,后来跑到兰州巴结了一个当草包营长的远房亲戚,当了副官。湟州这面的长官认为尹有贵逃到兰州还是当了兵,也不深究,罚了尹大爷一些银子了事。话又说过来,这尹家有了个腰里别枪的副官,尹大爷做生意也受不了大委屈。

  隔天上午,冯家将将吃了些杂和面油花洋芋之类的早饭,在尹家打杂的余婶子就在窗户外头大声叫道:“冯家爸有没?把你们的那个姑娘领到上房里来,大爷说着哩。”

  “噢,噢,就来,就来了!”冯车户脸朝窗户连忙答应,又转脸看着王氏。王氏押了一会儿,冷冷地说领上去呗。

  冯车户跟着余婶子,引着腊八来到上房,见尹大爷和大奶在炕沿上一头一个坐着,大奶用火钳拨弄着火盆,火盆里煨着熬茶的扁壶。冯车户问候了,就叫腊八过来给大爷、奶奶磕头。腊八磕了头,跪着不敢抬头。

  尹大奶说:“起来吧。”冯车户接着也说奶奶说了起来,你就起来。

  “这两天有啥音信没?”尹大爷问道。

  冯车户一哈腰:“还是一星儿没有,恐怕一时半会儿的没音信哪,大爷。”

  尹大爷说:“还是要打听哩。余婶,你领着安顿去。”

  腊八由余婶子引着走到东厢房,余婶子给腊八说:这是东房,北头儿是大少爷孝文,南头儿是二少爷孝武,记下了没?腊八点点头。余婶子又指着西房说:西房是客房,平时里要扫抹干净。旁边过道里的那一间西房是我睡的下房。腊八又点点头。余婶子又说我们还是先看大门,倘或你出去了寻不见大门就麻达了。便引出门外巷道里站了说:这是尹家巷道,我们是北大门,有三个石条台阶儿,左首里这个大门是四个石头台阶儿,是瓦家大门,记下了没?腊八又点点头。

  腊八看那大门,青砖门柱子,黄不黄,白不白的木头门框,木头门扇,有两个铁环环,门顶上有吊扣儿。瓦家大门是黑颜色的。右首里是一溜儿大墙,好认。余婶子又引着腊八进了院子,看见照壁上盖了一溜青瓦,照壁是一面白墙,比大门宽一些,一人高,下面是青砖座儿,石头底儿。

  从西侧绕过照壁,又引着进了后院的北房。只见那个老奶奶和那个姑娘在炕沿上做针线活儿,一些花布头儿散乱在炕上。余婶子和冯车户先后问候道:“老奶奶你好着哩吧?”

  余婶子对腊八说:这是老太太。冯车户说给老太太磕头。腊八急忙爬下磕了。

  余婶子又说:这是孝萱小姐。”冯车户说快给小姐磕头。腊八又要磕头,就听小姐说:“不磕不磕!给我磕的啥头,谁是小姐?叫姐姐。”

  余婶子说:“按理说,至少要叫个娘娘。”

  孝萱瞪着眼睛道:“做啥的娘娘,难受死了,叫姐姐,叫!”腊八就叫了一声姐姐。孝萱转笑道:“这件衣裳合身着吧?等闲了我再给你梳一回头。”腊八看着自己穿的蓝布衣裳点点头。

  老太太说:起来,娃娃,过来我看个。余婶子拉起腊八推到炕沿前,老太太用手摩挲着腊八的头脸说这么心疼的姑娘,就是面皮儿粗了些,孽障哎。这些日子也没见你出来呗?腊八不敢答话。冯车户忙说:“奶奶,上房里说了,先别教出门哪。”老太太说:“大门不教出吧?也没说院子里也不能出来。将后天天来哩,消停了再耍,先去”。

  出了北房,走过上房时,见孝文从大门外进来。余婶子又引腊八迎过来说这是孝文大少爷。罾腊八就扑通跪地下磕了一个头:“大少爷”。

  孝文连忙说:“哎一一,这是干啥,猛乍乍地,磕的啥头吗?”他瞅了一眼余婶子:“谁给你说的叫少爷,乱弹琴,起来起来!”他说着转身进了东房。余婶子被孝文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,回头瞪着眼睛望着腊八。

  腊八起身抿住嘴巴,一阵子跑进冯家,蹲在门后憋死噎活地哭起来。这一阵子她似在云里雾里,成天圈在冯家里,只知道见了人就磕头,又害羞又害怕,心头一直没有宽展过。丧家的灾难使她变得精神恍惚,妈是已经没有了,爹怎样了也不知道,冯家的这个妈妈一直不愿意她和天保留在这里,淌不完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,心里塞满了说不来的难受,真想放开嗓门大哭一场,却又不敢哭出声来,这会儿真是憋不住了,她用两只手使劲地捂住嘴巴,呕呕地痛哭起来。

  尹孝文受了明凉,喜热怕冷,卧炕不起。尹大奶打发腊八熬药服侍。中午,学校的张云亭老师带了丁启年、刘成礼同学来探望。尹大爷闻讯,毕恭毕敬地谢了老师,又指派腊八端茶端吃的,让喝让吃后退回了上房里。张老师问了病情,表了安慰之意。见腊八在旁,便问:“这姑娘可是令妹?”孝文说:“不是妹子,是后院冯车户家的,也算是妹子吧。我妹子孝萱在后院里。”

  那两个同学先是见了腊八有些模样,不时偷眼扫一下,这会儿又见腊八拘束难堪,刘成礼说身上不受活的时候,有个姑娘侍候着,病就好得快一些。孝文乏乏地回道:等你得了病叫她侍候去,叫你受活死。丁启年说:“人家病了心里难受着哩,你还说骚情话。”刘成礼说:“其实你也一样,只不过心里想着嘴上不说罢了。”张老师故作责怪道:“你这两个没眼色,开玩笑也不分个时辰场所。”随之他又咛嘱两个同学时常来问候,叫孝文安心休养着,起身告辞去了。早有尹大爷候在照壁处送出大门,再三道谢。

  腊八又给孝文弄汤药喝了,怯声问:“大少爷:我再做啥?”

  孝文忽地不髙兴起来说:“给你说了别叫少爷别叫少爷,偏要叫!”

  腊八说:“哪,叫啥?”

  孝文没好气地说:“叫哥哥,叫大哥。你不要跟着余婶子当哈巴,一天价酸溜溜地泼烦死了。”他见腊八委屈地低下了头,又改口道:“前几天给你起了名字再没见你,你一天做些啥活儿?”腊八边想边说:“扫地、扫院子,擦桌桌,烧火……”

  “会做吧?”孝文又问。

  腊八说扫地还成哩,院子太大了,这两天才学着扫干净了。桌桌家什还是擦不干净。烧火的时候还是烧不旺。孝文怪道:难道这些活你在家里没做过?腊八看着自己的脚尖,说“们家里没有大院子,也没有桌桌家什,做饭时烧的是柴禾。

  孝文听了恍然道:噢。不要紧,慢慢就会了。没事了识个字,念点书,将来有用处哩。

  腊八扑味一笑,说我不会识字儿,哪里有女娃娃念书的哩?

  孝文说不识字就叫孝萱给你一个一个地教,女娃娃上学的多着哩,孝萱就是女学生。

  腊八惊问道:“孝萱姐姐也是学生?那她学里没去呗?”

  孝文扫兴地说:“这个死丫头,人也聪明着哩,书也会念,就是耍赖皮不上学。还说街上的尕娃们把她欺负了,就她那个丑样子,谁答理她哩?整天跟奶奶学扎花儿绣朵儿的,没出息。”这时听得余婶子叫腊八,孝文便说你去吧,我赶紧潮一回汗。

  余婶子引着腊八到了自己的下房,说腊八,我这一阵子两个背心里又酸又困,你给我好好地揉一阵儿。余婶子斜撑在被摞上,让腊八用拳头在她后脖根两边研揉,龇牙咧嘴地指点着。揉了一会儿说舒坦多了。随口问腊八你们将才说了些啥。腊八说大少爷不让叫他大少爷,说是叫大哥。

  余婶子轻哼了一声说:“唉。你说,冯家爸把大少爷叫大哥,我也叫大哥,你也叫大哥,这不是乱了章法了吗?现在念书的人哪,尽都洋掉了。”

  腊八说:“看样子,孝文大少爷们对你有些怨声哩”。

  余婶子叹了一口气说唉,下人难当哎。上房里的不好管儿女,叫我暗里盯着些,看见不对了就要报一声。报了吧,少爷小姐们就挨教训,不报吧,老爷太太不高兴,一来二去,我就成了个是非婆,里外不是人了。

  腊八又问没见过孝武二少爷呗?

  余婶子又叹一声:还不是怪我嘛。这个老二少爷是个不安静,家里坐不住,出去就惹事。我给上房里禀了两回,结果是孝武挨了两回打,跪了半夜。后来越不像话,他把家里的东西倒弄出去了以后、胡散霍掉了。去年夏里,人家到麒麟公园里耍去的时候,一些坏男人们给他把酒喝醉了,结果把个娃娃打坏了,惹了一场大祸。上房里气急了,就打发到大南川的老庄子上去了。说是照看乡里的地亩,他能照看个啥哩!其实是不叫他到城里来。哎,你的家是哪里的?有信儿了没?

  腊八最怕也最不情愿的,就是别人问她的家里事,听余婶子问起,发了一怔,冷冷地说了声“没。”随即忽地扭身出了门,把余婶子弄了个张嘴愣怔。

  腊八像旋风一般进了冯家。王氏看了一眼说你活像个杨排风般的做啥着?吃了没,没吃了就吃。腊八看了一眼炕桌上的杂面干粮和洋芋,转身去了自己睡的那间炕,头朝里趴在炕沿上。王氏阴沉地说:“不吃了拾掇厨房去。一进门就躺下,你是谁的先人,嗯?我们家里不舒坦的话,出去找寻你个家的家去嘛!”

  腊八听了王氏的这些气话,心里觉得窝囊,脸上觉得害臊,一时挨不过情面,憋了一口没处发的怨气,扭着脖子拉着脸子蹬蹬噔地走到大门口。她站在大门口朝两边张望了一阵子,却茫然不知道往哪边走才好,只好回身乖乖地去了厨房,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发呆。她看着这个厨房,和她家的厨房有些像,锅台、风匣、柴草、案板,黑乎乎的墙、天窗、水缸……自打到冯家后,她每到水缸前,就会去照一下。每当见到自己在水里的影子,就会觉得那是妈的脸,是那么的美,那么的远,像在亲近自己,又像飘忽离去。妈虽然衣衫破旧,但是头发总是梳得光鲜盘得齐整,村里的人都说她长得跟妈一样,但她没有妈那样的发纂。她有时很想去水缸里照镜子,但有的时候也怕接近这口水缸,舀水罐子一碰,什么都搅没了,妈呀,爹呀,家呀,啥都没有了。这以后的日子,还有天保,冯家能管到哪一天?觉得在这个大院子里,只有孝萱小姐跟自己贴心一些。大少爷虽然摸不来是个啥脾气,但是在自己的心里分量重着哩,他是会念书的人。余婶子一天到晚也劳累,可也比我好,唉,没家的娃……

  秋去冬来,冬去春来,湟州的人们挨过了一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,又挨过了开春以来不曾消停的黄风。这些大黄风吹着吹着,就见四个大川里渐渐地冒出了淡淡的嫩绿来。在大风不停的摆弄下,柳树的枝梢变得柔韧修长,上面缀满了嫩黄的芽,就像仙女穿着碧纱在曼舞。风还吹开了湟水河上坚硬的冰盖,河水在明媚的阳光下欢快地流淌,一路上汇集起各条川里的春水,雄壮地向东流去。湟川两侧那些连绵不断的高大山头,在春雪的融化中收敛了它干燥的面容,远远望去群山含翠,浸在温润之中。风还吹去了空气中的沉闷和人们心头的泼烦,人们谋算了新的一年,心里觉得活泛起来,和草木和山水一样萌发了新的生机。

  冯车户吆着他的马车,享受着春天带来的这份惬意,一路向杨湾走去。天保跟在马车后面,下坡时拽车,上坡时推车,平道上就上车坐一会。自从听了尹大爷的安排到现在,这几个月里天保随冯车户跟进跟出,走了湟州的几沟几湾。虽说是十来岁的娃儿,但因自知身贱,做事唯有用心,装货卸货,拌料添草,扫圈遛马,多少能帮上一把。尤其是一路上有了伴儿,少想了许多烦恼,冯车户对天保慢慢亲近起来,把打听天保家的事儿也淡忘了。

  赶午时到了杨湾。这次的货多半是粗盐、砖茶、洋蜡之类。照例有一坛子黑糖,冯车户小心交给杨掌柜。清点了货交了柜,杨掌柜招呼冯车户二人吃干粮喝茶。冯车户就把一个小炕桌搬到门外树下,招呼天保把料兜套在马头上喂马,在车辕上栓好马缰绳,过来吃晌午饭。

  见那边有一长一少两人在铡草,像是和草泥上房泥的,冯车户便招呼来吃一些。那年长的就住了手,让年轻的先和泥,自个儿拿了旱烟袋过来搭话。那人在炕桌边蹲了,点着旱烟抽着,一面看着天保吃杂面干粮,一面跟冯车户呱嗒一些见面话。通了姓名府第,始知那个人姓郑,是个泥水匠。见天保吃完了,老郑说:“冯老哥,这里的天气比你们那里热一些,这个七里的青草已经半拃了,把你的马拉进去吃一阵儿,马舒坦死哩。”冯车户一看,那山果然郁郁葱葱。再看自家的马已经吃完料,料兜空套在马脸上,马头朝着山那面,缰绳已经扯直了,便说:“天保,你吃饱了把马拉过去挡一阵儿去,天气还早,你也耍一会儿去。”

  见天保牵马走远了,老郑往冯车户跟前一靠,问道:“你这个娃娃叫天保?是你的老几?”冯车户唉了一声说:“也说不上是老几。”老郑又问:“不是亲生的吧,从哪里拾了个伙计吧?”冯车户一听,猛丁想过事来,直眼问道:“你认得?是哪里的?”老郑又问:“敢不是姓陈吧?还有个姐姐?”冯车户急说:“姓陈!有个腊八姐姐,你快说。”便扭转身子向着老郑,左手捏住左膝盖,右肘支在右大腿上,两眼直望着老郑胡子拉碴的嘴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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