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_鞭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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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

  阎连奎趁势直人:“从两个方面讲:一是童养媳是一种旧社会的、不合理的婚姻,不讲人性,新政府坚决反对,否则,妇女就没有彻底解放。二是,有个姓常的小伙子一门心思,要娶你家的腊八。你老人家怎么想?”

  冯车户刷地沾起来说:“这个不成!”他把阎连奎两口子瞪着眼看了两遍,又望了一眼顶棚,他感到后背上起了一阵麻凉,歪脸看着门外说,“这个不成!”

  阎连奎料到冯车户不会一说就通,笑一声又说:“我想,你是不会情愿的,但是呢,这个事情谁能决定呢?谁说了算呢?谁说了也不算!”见冯车户偏头不认账地听着,又说,“是你的腊八自己说了算。她的婚姻,她自己做主嘛。”

  “她敢?”冯车户想翘起二郎腿,把腿提起来后又觉得不当,便伸直两条腿叠起两只脚,身子后靠在椅背上,两手攥住扶手说,“她不敢!”

  阎连奎与祁老师对望了一下,会意到果不出所料,阎连奎又说:“那可不见得。我已经跟这儿的区政府说了,他们也支持,就看腊八咋说了,到时候,你老汉可别想不开,别犯错误噢!”冯车户别过脸去,用大拇指磕刮着椅子扶手不屑地说:“哼!政府,政府它也管得太宽了,连人家娶媳妇的事情也管,想拆散就拆散,旧社会的马长官还没有这个章法哩,不成。”

  “姓常的那个小伙,你们认得吧?人好着么没?”祁老师端着耍笑脸面问道。冯车户带哼地扬了一下头说:“那个贼娃,常世义嘛!原先他就谋着哩,贼娃!唉,这些事情,你们阿么知道,你们还操心得很呗?”

 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,阎连奎说:上房的女婿说的,是姓常的托了他,成与不成都要有个准信儿呢,这不是先给你老汉家说个情况嘛。冯车户心里忽地涌起一阵反感来,哼!原来如此。他站起身,伸着一只手掌对祁老师说:祁家大姐,你的男人,他是个下路来的人,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,才说是做这些翻箱倒灶跌脚马跨的事情着哩,你是当地的姑娘,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礼行吗?你也加伙进去了,野狐儿加狼呗?把你们拆散,你的心里阿么个?祁老师听冯车户这一说,脸蛋刷地一下红了,急辩道:我们也……也没有啥坏心,不成了就不说了呗,骂人做啥?冯车户牵心着家里的婆娘娃娃们不知现时安静着么闹腾着,更担心余婶子有个好歹,冷声冷气地说童养媳不好,童养媳妇儿把你们的啥心伤了?你们把良心放端,再别管我的娃娃们的事情。说完,捞起夹祆就走。

  阎连奎听得憋了一肚皮气,尤其是冯车户说他是下路来的人,又数落爱人祁老师,又暗里剌到了他的隐痛,忽地站起说:“老冯,你站住!”

  冯车户听得声气不对,便回身站住,张嘴看着阎连奎,鼻孔歙了几歙,突然“阿嚏”一声,打出一个喷嚏来。

  阎连心事沉重地说:“童养媳,童养媳就是伤了我的心了!本来我就不想说,我实话告诉你,我的姐姐就是个童养媳,受苦受累地拉扯小女婿不说,还要受那些流言飞语的折磨,挨了她公公的毒打,跳进流烟河死了!你说,伤心不伤心?你这个老封建!你……”他捂住自己的脸面,说不下去。

  冯车户没头没脑地听着,眨巴着眼睛盯着阎连奎,半晌才说:“那是你们家的……阿一阿嚏!阿嚏!”

  冯车户懵头懵脑跌脚绊坎地回到家里,站在堂屋地上往两隔间里一望,见余婶子跟腊八一头一个,直挺挺地躺在炕上,一副两人赌气又向他摆冤的架式。他恼怒地骂道:“起来!大天白曰的,一齐挺到炕上,你们有功了嘛!”两个女人纹丝没动。

  “听见了没?起来!”冯车户又喊道。

  两个女人还是纹丝没动。

  冯车户气得发抖,老婆不听他的也就罢了,腊八不听他的,这还得了?他吸了一口恶气唪道:“把你这些核桃骨头砸着吃的狗东西……”他抬头寻找他的马鞭子,但见那个墙皮上只有钉子没有鞭子,他回头找寻时,却见龙儿攥着马鞭子站在台沿上,一副随时要跑的样子。他指着龙儿喝道:“把鞭子拿来!”

  龙儿闻声跑出了狭道。

  冯车户回头站到腊八的隔间门口叫道:“起来!死丫头!再不起来,我一把揪下来!”

  腊八躺着不动,伸手朝那间一指:“她把我压到罗盆里了,我的腰疼,起不来。”

  冯车户没想到腊八竟敢这么说话顶撞,真的想把她撕下炕来,他一步跨到炕头,只见腊八瞪着两只大眼倒仰着看着他,腊八的脸上卧着三个血道道,他心里惊悚了一下,脾气随之软下来,又恼怒未消似地哼了一声说:“你等着,

  你等着。”

  冯车户来到余婶子炕头上,作出些狠声气说:“你是个当妈妈的,跟那个死丫头顶啥牛着嘛!”又降了些口气说你身上不舒坦了就躺会呗。又稍提起些口气说:你们,大人不像个大人,儿女不像个儿女,没大小没规矩地闹腾哙着嘛!我成天出去往死里下苦,苦,阿一一阿喷!你,你们啊一阿嚏!

  几个“阿嚏”之后,余婶子的娃娃便“喀喀喀喀,桂”的一声哭起来。

  余婶子忽地一下坐起来,指着腊八那头对冯车户叫道:“你的那个妖精,那个妖精,今儿可害我来了!就跟腊月里的妖精一模一样!我是活不成了,你看咋办!今儿明早地打起我来了!”她把“我”字点重拉长,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着。说完,猛地又躺下。

  冯车户忙说哎哟哟,你小心些,你气不得,可晕倒哩!好好的,你们打啥仗着嘛!他从老婆身上抱起娃娃哄着。

  余婶子吼道:“那她,那个妖精,捞起脏衣裳打我,我就死挨着吗!”

  腊八从那一头炕上骂道:“谁叫你一脚把龙儿踏倒了,谁叫你又踢又骂的,你打龙儿我就打你,把你这么的……”她边说边爬下炕来。冯车户恐腊八要撒野,便抱着娃娃迎来堵她。腊八却伸出手说:“干爹拿来,我哄。”冯车户一听腊八要哄娃娃,侧过身子说娃娃我哄,你给你妈妈认个错,做饭去!

  腊八转身,一手撑住后腰,一手拢着散乱的头发,往厨房里挪过去。

  冯车户抱着娃娃哄得止了哭啼,到余婶子炕头上说:那你把龙儿打啥着?他调皮了吗?

  “哼!”余婶子气呼呼地说,“娃娃尿尿哩,他爬到跟前看啥着?贱皮!不教训不知好歹!”

  冯车户不以为然地说把这么个,也闹腾着鸡飞狗跳的,划不来嘛!你们的官司我也断不了,把腊八脸上挖成那么个,阿么见人哩嘛,你也没吃亏,再别生气了,将后管住些就成了。“这个妖精,”余婶子不甘休地说,“我迟早活到她手里哩,趁早儿,给他俩单另安顿掉!”冯车户哄笑道:你说的啥话,在家里都看不住,放出去能成吗?今儿,前院西房的阎长官说,贼娃小常要娶腊八哩,要把腊八两口儿拆散哩,还说政府要管哩,你说阿么办?

  余婶子听了,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,说:“哼!谢天谢地,只要有个鬼把这个妖精邀上去,离我越远越好!”她喘了几口气,又说:“母狗不摇尾巴时牙狗不跳墙,姓常的谋算着早了,娶也罢要也罢,远天远地地去,就成。”那个不成!冯车户正色道:哪一天政府的人来了,你可不能这么说!腊八真要跟上小常走掉,那我的龙儿咮?叫谁管……呃,呃一一阿嚏!

  “我不管!”余婶子扭身侧卧,呻唤起来。

  第二天,腊八没去上班,腰疼,脸上难看。

  冯车户也没去车马店,感冒了,浑身疼痛。

  中午时,阎连奎带着区政府和街道办事处的人来到冯家,政府的人说明来意,冯车户不答应,余婶子不吭气。政府的人说叫腊八自己说,阎连奎紧盯着腊八,看她怎么说。腊八使劲低着头,憋了又憋,想了又想,终于憋出一句话来:“我听干爹的。”

  阎连奎先是惊呆了,接着又耷下了他的头。

 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,阎连奎在尹家大门口对尹孝文说:小尹同志,虽说你和我都是旧社会的读书人,但我们都是新社会的年轻人,你看你和那个腊八这个样子何苦呢?既然读过书就要懂道理……他见孝文一脸迷茫的神情,把两只大手按在孝文的肩上郑重地摇了两下说:“你要敢爱敢恨呀!”

  第二天晚间,冯成英来到冯家,打听腊八为啥没去上班,见腊八走路落腰拖腿的样子,脸面又被抓烂了,又见余婶子不太答理她,心下明白发生了啥事,没说啥话,转身就走。

  冯车户喝了一天腊八炖的四合汤,躺了两天,觉得身上松泛了些。估计尹家已经吃罢晚饭,冯车户披衣下炕,独自走进上房。尹孝文见冯车户进屋,料到没有好事情,给冯车户;出炕头,转身出门。尹大爷喊转孝文,使眼色叫他扶奶奶去后院,尹老太乐得避开冯车户,下炕由孝文扶着出门。

  尹大爷让冯车户在坑头上落了座,等他说话。

  冯车户也不谦辞客气,直言道:“东家,大爷,我有些话要给你说哩,你担待着。我先前里给你大爷那么价哀告了,你的儿女们再别管我们家里的事情,你看,还是管了,再我睐,不说也实话不成哪。”他见窗外尹老太并没去后院,知是在窗外听着,也不理会,看着尹大爷。

  尹大爷也明白老娘想听冯车户说什么,端起水烟筒把弄着,硬着头皮说你说你说。冯车户干咳了一声说:一个味,是你的女婿,托靠西房里的阎长官给政府里说了,叫我的腊八跟龙儿分开,不当两口子,缘由是,说是原先车马店里的姓常的,要娶腊八。啊,昨儿嘛,政府里的人也籴了,说腊八跟龙儿的婚姻不合理,政府能做主,但是呢,腊八又不愿意,政府也没办法,就那么算给了。二个味,天保们走掉的那几天里,你的二少爷,把我堵到街口上,说是,我再敢打腊八,他就把我收拾哩,也不知道阿么个收拾法。三个咮,我前一回,为娃娃打腊八时,你的大少爷可又干涉了,把我也批谑了一顿,我也认了,啥话没说吧?可我就是咋都弄不明白……

  孝文在窗外听得又气又怕,极力保持着平静,但尹老太明显感到孙子的两只手搐搐搐地抖个不停。尹老太示意孝文自去东房,她自去后院,孝文借机扶着奶奶离开窗口往狭道里走。

  腊八躺在炕上,觉得院里有人走动,急挪到窗根,掏开她的那个窗纸洞,往外望时,见暮色昏灰中,尹孝文扶着老太太去了北房。腊八的泪水夺眶而出,浸到了脸上的抓伤……

  祖孙二人在北房里待着,奶奶提了些闲话头,孝文却一直在生闷气,不吭声。奶奶自言自语道:“狗娃狗侄扯仗来,扯不过了我挡来。”听得门响声,旋即见尹大爷进来,孝文立身站定,偷眼见老爹面色铁青,神情颓丧,颤抖着声音对他说:“你!明天晌午去找刘成礼,叫他两口子后晌过来!还有孝武,明天来了,别叫他走掉!你回去!”孝文逃命一般夺门而去。尹大爷龇牙咧嘴地捶着脑门说:“气死了,这一帮不长脸的东西,咋说都不听,叫人家说我们家明里暗里地跟人家们过不去,与我们的啥相干嘛!”

  尹老太玩弄着手帕,看着老儿子说:“你就是比不上你老子,身上担不得事。”尹大爷道:“老爹在世,他也受不了这些窝囊呀!这些连毛带草的事情,我尹家人叫啥鬼迷住了卩沙!传出去,丢人么不丢人嘛!呢”尹老太说:“有黑云来的时候,也有黑云散的时候,儿女们有儿女们的活法哩,我说你啊,太把这些认了真了,车到路开哩。早些睡去。”

  “真是正做的不做,茶里调醋。妈你缓着。”

  湟州的初夏不比中原,花草树木犹在春意盎然之中,所谓一场春雨一层绿,正是春夏争时炎凉互替的季节。按常年的天气,这时节正是夜雨昼晴的畅快天气,不料这三天却连着下起了连绵淫雨,人们又披上了夹袄,绿柳红花生发出的爽快心情,又被蒙在了令人敛兴的绵绵雨丝中。不过,人们更理解这场连淫雨的好处,这里的人在这个时候才说春雨贵如油这样的话,雨给居城的人带来不便,但是对新生的庄稼好啊。

  这场雨,把尹孝文的行期推迟了三天。他背着尽可能简单的行李一一铺盖卷儿和几本书,回望了自家大门几眼,那神情,似乎他不是离家出门,倒像是离乡巳久的归人在寻找自家的门户。太阳照在巷道里的西墙上头,大土墙的墙皮都被雨水浸湿了,脚下是泥泞的路,孝文紧靠着墙根,踩着别人的脚印一步一稳身子,但因他后背上有行李,还是一脚踩进了泥水里,他心头一烦,索性两脚踩进泥水里吧唧吧唧地走出巷道。街道里的路稍平整些,人们挽起他们的裤管,尽量踩着铺在路边的沙石走着。上学的男孩们背着书包,手里提着鞋子,光脚走在泥路上,女孩们则在店铺的房檐下高高低低地拣干些的地面走着,嘴里吼吼喳喳地笑闹着,好像下雨是一件挺好的事情。有几家店铺的主人用木锨铁锨在撩刮门口的积水,扭头看着孝文背着行李蹚着泥水走在街上,看着孝文神情不爽,却也没打招呼。孝文看着他们撩水,心想你们不知道早些把门口的地势垫高一点吗?他看着他们撩抛出去的那些多余的泥水,觉得就像走出家门的自己。他看着他们木然的神情,与先前见他时一声半声地打招呼的情景全然不同,他明白,自从腊月里腊八被打跑以后,这些人看他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,即便有打招呼的,也是那么一种勉勉强强的样子。

  街上的泥巴粘脱了孝文的一只鞋,他抬起那条腿,用一根手指头使劲一勾又穿上了鞋。走了几步,另一只鞋又被粘脱了,他的袜子踩在了泥里,他抬起那只脚,在裤腿上胡乱蹭了两下,伸进鞋里,又用一根手指头使劲一勾穿上。他见前面的路面上有深深的车辙,辙槽里注着水,两辙间高出的路面上泥很厚,就往路边有沙石的地方走。走出了街道,眼前开阔起来,见到了河边的田野,在方才露出的晴光下绿得新鲜,绿得闪亮。树梢上的雨水似乎还没滴完,也在那里新鲜,也在那里闪亮。河滩里的水比前几天浑浊一些,挟带着上游的土壤往下游淌着,在宽阔的河床上这儿一绺,那儿一绺地流淌着。孝文知道,这水得几天才能变得清一些。

  走上了木桥,桥面上积攒的那一层千脚泥被连阴雨泡得稀软了,化成泥水从桥板缝隙里流下去,桥面上清晰地显出一条一条的桥板来。他踩住桥栏边上的横木,刮去两只鞋底上的泥巴,失意地看着这座桥。以前若遇上夜雨乍晴的天气,他都会在这座桥上驻足环视,看那北山雄姿,看那饱经沧桑的城墙,看这条河两岸的烟柳田舍;也会仰面看着天上的云彩怎样退去,或是在湛蓝的天空中寻找一丝半缕云彩。而今天,他什么也没看,好像被后背上的那个小铺盖卷儿压得直不起身子,心里还在下着连绵不断的淫雨,天,似乎还在阴着。桥面上因阳光的作用升起些微暖气,他踏在发出松动声的桥板上,觉得这座桥原来已经很旧了,有一种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朦胧感。

  过了桥,孝文拣脚下一些泥水稍硬实的地方走着,他身子歪了一下,觉得有谁撞了他的行李。扭身一看,见是刘成礼拽住了他的铺盖卷儿。刘成礼从孝文的背上抱下铺盖卷儿,转身夹在自行车的后捎盘上,默默绑好,拍了两下,摁了几摁,觉得牢实了,转声问孝文:“决定了,非走不可?不走不行吗?”尹孝文这时才觉得出了一身汗,他摘下帽子,用手绢擦了脑前脑后和脖梗,戴上帽子,边叠手绢边说走吧,走吧,迟早要走。

  刘成礼把孝文装着几本书的线络络挂在车把上,扳了一下车铃铛,又把双手插进裤兜里,在原地踱了两步,踢飞一粒石子儿,抬闪了一下肩膀说:走吧。退一步海阔天空,哪座山上都能踏出一条路来,后退是前进之母啊!说罢,他深情又怜惜地看着他的老同学大舅哥,又问爹爹跟妈没送你一段儿?

  唉!孝文叹道:爹爹生气,妈妈难过,奶奶走不动,也没啥送头,又不是长相别离。

  刘成礼问孝武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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